起初,我是不曾留心它的。春日的樱花,夏日的荷,总有些声势浩大的美,不由分说地捉住人的眼睛。栾树却不然,它似乎总是静悄悄的,混在许许多多相似的绿树中间,沉默地站在街边、公园里,像个讷于言辞的厚道人。直到九月将尽,空气里那点浮动的、金箔似的燥热终于沉静下来,天变得又高又远,像一块擦亮了的淡蓝玻璃,这时候,你才恍然发觉,身边的世界,竟已悄悄地改换了颜色。
这改换,便是由栾树来宣告的。那真是一场盛大的,却又是不张扬的变装。它的宣言,不是一声霹雳,而是一场层次分明的、徐徐展开的视觉的盛宴。你看,最底下,是层层叠叠的、浓得化不开的绿,那是它一整个夏天积蓄下的沉郁的底色。在这绿云之上,却喷涌出一簇簇、一穗穗细碎的金黄,是花,却又不像寻常的花那般娇嫩,倒像匠人用心熔铸的金屑,密密地攒着,在秋阳下泛着暖融融的光。风一来,这些金屑便簌簌地落,洒下一场温柔的、静默的太阳雨。你若站在树下,便能沾上一身的秋意。
最妙的,还不是这花。待到这金黄的花潮稍稍退去,枝头便显现出另一番景象了。那是一种叫做“蒴果”的东西,三片薄薄的“灯笼”叶合抱成一簇,起初是淡淡的粉,像是少女颊上偶然掠过的一抹羞红;渐渐地,这红深了,浓了,成了赭石色,成了熟透的柿子的颜色,一嘟噜一嘟噜地挂着,喜庆而又安详。于是,一棵树上,便同时拥有了绿的叶、黄的花、红的果。这哪里是一棵树?分明是一位最懂分寸的美学家,将调色盘里最相宜的秋日颜色,都恰到好处地涂抹在了自己身上。它不像枫树那般,红得那般炽烈,那般
不顾一切;它只是温婉地、从容地,用这“三色旗”般的华美,平和地告诉你:秋,深了。
我尤其爱在傍晚时分,沿着用栾树作为行道树的路慢慢地走。车流是有的,行人也是有的,但这栾树,却仿佛能将这一切喧嚣都滤得静软了。夕阳的余晖是金红的,斜斜地照过来,恰好给那一树树的“灯笼”又镀上了一层更加辉煌的光。那光穿透薄薄的果壳,竟使它生出几分透明感来,真像是无数盏玲珑的、小小的宫灯,为将至的夜晚预备着。古人称它“栾华”,又说它果似珠玉,真是再贴切不过。这华美,不是帝王家那种遥不可及的璀璨,而是人间烟火里,触手可及的、带着温度的诗意。它便这样站在寻常巷陌,站在人家的窗前,站在你每日必经的转角,不惊不扰,却自成一派风光。
我想起一位文友说,她新搬到嘉兴,第一个让她感到安顿下来的,便是窗外那棵栾树。她说,看着它从一树碧绿,到绽出金黄,再到挂满红果,心里便觉得踏实,仿佛光阴的流逝,都有了可见的、温柔的凭证。是啊,栾树之于这座城市,不像一位远来的、惊艳的宾客,倒更像是一位世居于此的、温和的故人。它不言语,却承载了许多人关于季节轮转的记忆。老嘉兴人看见它开花,便知秋凉要添衣了;新嘉兴人看见它结果,便觉着这异乡也有了熟悉的、可亲的韵律。
这便是我所见的栾树了。它不做春天的梦,也不叹夏日的繁华,更不畏冬日的肃杀。它只是在这清朗的、最好的秋日里,将自己生命最丰饶、最绚烂的一段,从容地展露出来。它的宣言,是写在那层层色彩里的,不着一字,却尽得风流。它告诉我们,生命的圆满,不必是单一的浓烈,可以是这般丰富的、和谐的交融。
我继续向前走着,路灯次第亮起,在渐浓的暮色里,那满树的“灯笼”愈发显得温润可亲。风又起了,带着凉意,也带着栾树果实的、一种说不出的、干燥的清香。我晓得,这便是秋的、最确凿的滋味了。
作者:张建华,笔名竹里人、梅园后人、左弓右长,浙江嘉兴人。 |